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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裏躺了好一會兒,終於在他的目光裏緩緩站起來。洛陽城帶著硝煙的秋風吹在臉上,他在血腥中恍惚聞到了家鄉成片的麥子香。

這個充滿了豐收與掠奪的季節裏,哪怕是一點點的希望,也成為奢求。

從瞻站直了身體,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眼裏看到了類似欣慰的情感。

他說:“幸好,你站起來了。”

從瞻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只想去找娘。

他拖著殘破的身子想要離開,被他叫住:“你要不要跟著我?我帶你回家。”

從瞻想也不想搖頭:“不要,我要去找我娘。”

那人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蘇從瞻。”

那人看了眼握在手裏的宋詞,咧嘴笑了,“蘇從瞻......嗯,是有東坡之志。你說要找你娘,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從瞻開蒙晚,只念過《千字文》就斷了做少爺的命。沒聽過東坡,也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來歷。滿心只想找到娘,可娘究竟到哪裏去了?是死了,還是走了?他一無所知。

他還是個孩子,可在城門口的半月,他看到了太多人從跪著乞求到最後一動不動躺在那處,然後被人擡走填進十裏坡的大坑裏。

聽人說,那些人死了。

什麽是死了?不會動,不會說話,就是死了嗎?

可娘是不見了,這算是死了嗎?娘也被埋進了那個大坑裏嗎?

從瞻越想越害怕,聲音也帶著顫抖“我不知道娘去了哪裏?我不知道到那裏找她。”

對面的男孩子突然拉住他,金絲繡的瓜皮帽上指甲蓋大小的翡翠閃著光。

“既然這樣,你給你找個娘好不好?”

五年後,從瞻長到十八歲。跟著二爺進府的那日,他有了個新的名字,——十三。

他被那位小少爺帶進周府一座冷清的院子,裏頭有一位美麗憂郁的夫人。

他說:“這是我親生的娘,我做不了她的兒子,你替我做她的兒子。從今以後你叫十三。你就是我的親弟弟,周府第十三位少爺。你可以在這裏平安長大,然後,再去找你的娘。”

就這樣,他成了十三。

那位夫人是周家的三太太金氏,朝鮮國的郡主。嫁給這家主人,生下二少爺周慕筠卻被寄養在二太太沈氏膝下。他的少爺一直知道自己有兩個娘親,這一個親生的,卻不敢認。多一點親近,都是不該的。

他是感激少爺的,給他片瓦之地得以生存。

他跟著二爺一起長大,看他辛苦地周`旋在生母養母之間。十三有時候竟也會莫名對二爺生出些同情,其實他也不明白這到底是何種情感。

一直以來在外人面前風淡雲輕的二爺,備受大人寵愛器重的二爺,其實從來,也沒有真心享受過這份尊貴。他身上壓著太多的無能為力,他的二爺,並非無所不能。

他似乎有點懂得了少爺迫切需要為自己娘親找一個兒子的願望。

這是一個兒子對母親迫不得已的疏離的彌補。他只有被看重,才對得起養母的教導,才能為錦園裏不爭不搶的生母在周府贏得一席之地。

......

十三在榻上翻了個身,心裏有些哽咽。月光灑進屋裏,夜是沈默的。

十三像是對蘇從瞻的無聲告別。

從今以後,他只是十三。

☆、夜深沈

夜還很長,周慕筠在錦園外靜靜立著,方才十三進門時他就跟在後頭。屋裏頭有暖色的燭光,窗戶上倒映著十三和她的影子。

周慕筠倚著半敞的門框,耳邊是夏日裏此起彼伏的蟲鳴。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沈默靜止。

幼時也怪過她狠心,像是將他忘記一樣。從不做任何親近的動作。甚至不曾對他露出一次微笑。

若不是十歲生辰那日夜半,不經意聽見她在他耳邊極力壓制的低泣。

周幕筠想,他恐怕也會漸漸把她遺忘吧。

又過了半刻,十三從屋裏出來,周慕筠見屋裏熄了燈,才轉身慢慢踱步回房。

青州來的恒遠公司總管早早等在門口,見了他,躬身喚了聲二爺。

周慕筠點點頭讓他進屋,揉了揉太陽穴,“說吧。”

樓信君將眼鏡往上推了推,手裏的單子順勢擱在桌案上,“事情很順利,二爺交代的都辦好了。這是恒遠收購的成繭數量,青州城的農戶手裏都已沒有存繭。再過一月,季家的工廠就會停產。”

一個月......

周慕筠仔細查看了手裏的單子,沈思了半刻,皺眉睇視他,“不行,一個月太慢。你即刻回去,把周圍幾個縣蠶農手裏的存繭都收過來。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季家停產。”

太後的懿旨過不多久便會到青州,一個月太久了......

樓信君心下震動,二爺這是要斷了季氏的後路啊!

衡量過後,還是開口道:“二爺,季家的工廠一向是衙門解決青州散戶的重要渠道,這樣貿然出手,到時候搞不好衙門會找恒遠的麻煩,會不會太過草率了?”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且不說季家在青州紮根已有幾代,根基很深。單就季氏的絲廠招收大量沒有田地的散戶,便是幫了衙門穩定百姓的大忙。青州府尹顧成柏和季氏當家亦交情匪淺。

強龍難壓地頭蛇。要扳倒季家,恐非難事。

周慕筠自然知道他的擔憂,可要想讓愛民如子的顧城柏心甘情願將女兒嫁給他,只此一招。

他沒有退路。

“我把恒遠埋在青州三年,等的就是這一日。你只管照我說的去做,剩下的,還有周家。”

二爺在外頭的生意向來不靠周家,這回卻搬出了周府,對周慕筠反常的做法樓信君心有疑問。

可這話無疑也給了他施展拳腳的底氣。既有周家撐腰,他也無甚好顧忌的了。

當下也不再多說,應下事兒便連夜趕回了青州。

……

周慕筠盯著窗外漸濃的晨霧,仰脖將杯子裏上夜的涼茶飲盡。

冰涼入喉,腦子恢覆清明。

霧色裏的木芙蓉漸漸露出輪廓,夏日早陽調暖,絲絲縷縷照下來。

露水清澄,記憶開花。

這一日發生太多事,從三年前便心心念念的事情一日之間只差東風。

他算計了無數次的契機終於到來,這本事出乎意料的好事。無奈他竟有些慌亂。

周慕筠扶額扯出一抹苦笑。

自個兒在此處費盡心思,那人在青州恐怕還無知無覺呢。

原本有了太後賜婚,本不怕顧城柏不肯。可他總還不放心,這婚事牽扯了太多方。這中間的不篤定令他難安,唯有將季家全部鏟除,完成父親擴軍南部的心願,才算成。

更何況,還有一個魚刺一樣鯁在心上的人——季承燾。

手指在案上輕輕擊打,晨光裏的周慕筠面色凝重。

“顧子虛,你可還記得我......”

☆、與君初相遇(一)

頭回見到顧子虛,是在青州城窄窄的街道上。

他原是一個過客,原該從這座淮河北岸的富庶之城打馬而過。

卻被一個算不上美麗意外停留。

彼時,馬車裏的周慕筠被前方圍觀的人群堵在了青州城最大的妓.

館“藏月樓”的朱紅色大門口。那時他得父親急詔,從廣州回京。並不想多做耽擱。

“去瞧瞧,是什麽情況?”

十三下車探了路回來稟告:“二爺,清楚了。是前頭藏月樓的妓.女跳樓。圍了一堆人堵住了去路。”

周慕筠掀開簾子往窗外瞧了一眼,果見兩邊的車馬皆被堵在原地。中間看而鬧得人群將原本不寬的街道截成兩段。

像一顆大瘤。

皺眉道:“還有沒有別的小路可以走?”

十三為難道:“打探過了,這地方只有一條大道,別的小巷太窄馬車通不過。咱們帶著東西,很難過去。”

周慕筠沒做聲,跳下馬車。前面嘈雜的議論聲傳過來,突然率先朝前走過去“去看看,實在不行,就走小路。”

十三應了一聲跟上去。

撥開人群,才看清情況。衣著艷麗身材幹癟的少女倒在地上,頭上鮮血如註,身旁躺著斷成兩截的琵琶。看樣子是抱著琵琶從樓上跳了下來。

一動不動,猶如死去。

近身立著手提大棍的龜.奴和正罵罵咧咧的老.鴇。拿著棍子的男人們滿臉兇惡,揮舞著棍子驅散人群。

“哼!想死?你以為你死了,就不是妓.子了你以為你死了就幹凈了?我告訴你,事到如今,你就是死了,也是我藏月樓的姑娘,你還能埋進誰家墳?”

地上的少女睜大眼睛,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麽,卻是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生生紅了一雙眼。

那老鴇塗滿丹蔻的雙指,輕捏住一方帕腳,在鼻翼處虛點了兩下。似乎要隔開地上那股濃烈的血腥。

突然擡腳踢了一腳女子的肩頭,“......你說這是何苦?聽媽媽我的話從了不是很好......來人,把她給我拖進去,老娘的十兩紋銀可不能白白死在大街上,叫個大夫來,別讓她死了......”

這是人群已經逐漸散去,這場妓.女跳樓的鬧劇也看似到了結局。

必然是重回藏月樓,養好傷,穿回彩衣,墜入風塵。運氣好,假以時日尋得一戶人家做妾,運氣不好,便在這風流煙火裏孤獨終老。

那女子軟趴趴的,被龜.奴們從地上撈起,直挺挺的拖像那扇朱紅色的大門。

事情眼看近了尾聲,周慕筠不在多做停留,轉身打算離開接著趕路。

就在這時,地上的少女突然掙紮起來,雙手死死抓住身旁男子筆挺的褲腿。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垂死之人。力氣大的出乎意料。幾個龜奴一起上手,硬是沒有掰開一根手指。

男子清貴的臉上面無表情,眼睛只在那雙沾滿血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再看她。

十三一驚,“二爺......”

他知道二爺一向不喜管這些閑事,可這女子看著實在可憐。讓她松手這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地上的女子還在乞求,攥緊手心裏唯一的希望。

可周慕筠向來不信“救贖”這回事,他沒有心思插手別人的命運。

剛想提腿離開。

卻見一雙素白的手緩緩從身側伸出來,覆在那少女的手上。

周慕筠低頭,只看見一截從斜襟襖裙的寬袖裏露出的小臂,和那人頭頂一小塊青白色的頭皮。

那人聲音微涼,如清秋之夜遠空的星雲。此刻聽來,卻和她的手一樣,柔軟的不可思議。

“都給我放開。”

☆、與君初相遇(二)

不知是她出現的突然,還是被她聲音裏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震懾。龜奴們不自覺松開拖拽的手,連老鴇都不再言語。

顧子虛撥開女孩子淩亂的發,為她擦幹凈眼角即將凝固的血,問道“你想離開那裏嗎?”

少女淚眼朦朧,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這個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是否真的有這個能力將她帶離這個地方。

可她似乎已經別無選擇。

點頭,“想......我想......”

那女孩子卻突然眼神淩厲起來,依舊輕緩地說道:“在這世道,遠比你想象的艱難,一旦離開這裏,你也許永遠也過不上想藏月樓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或許,你連他都比不過,又或許,還會像如今這樣,落得個橫死街頭的下場。你再告訴我,你還想離開嗎?”

“如果是,那我便幫你......”

女子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對邊街角,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吃著嗟來之食,對過往行人屈膝乞討。

女子渾身一震。半晌,還是重重點頭。

“我要離開,哪怕死。”

周慕筠感受到褲腳被漸漸松開,突然放松的感覺讓他有些不自然。心裏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奇怪情感。

他突然很想看看,此刻蹲在他身側的少女的臉。

終於,她站起身來,把地上的少女一塊扶起,緊緊攬在懷裏。她身量小,有點支撐不住。

周慕筠使了個眼色,十三會意立馬將少女接過來扶著。

女孩子點頭感謝,提了提肩上的書包帶子。擡起頭,周慕筠見到了一張明凈秀美的臉,神色淡淡的,白膚色皙,眉眼處藏著江南若隱若現的梅香。

十五六歲的模樣,淮河水映著將落的黃昏,她的側臉恍若著翠的秀美山巒。

她逆光立著,這麽近,又這麽遠。

周慕筠凝視著她,仿佛聞到了紅豆館裏梨花釀的味道,微苦,清冽,讓人上癮。

老鴇聽了半日,總算是有了些眉目。

扭著臀貼近,插話道:“這麽說。這位姑娘事想替我們融月贖身?”

她摸出帕子擦手,笑道,“媽媽開個價吧。”

老鴇上下打量著,呵呵呵的笑了,“媽媽我還沒見過,有女學生給ji女贖身的......”

瞧她的樣子,該是在學堂上學的大家閨秀。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通常對這些下九流的身份嗤之以鼻。無論是毓真還是予和,皆對風塵女子有或多或少的鄙夷。

她真的,想要幫那人嗎?

她還是淡淡的,語氣平和,“話說出了口,自然是要為她贖身的。”

既如此,老鴇也不再多言,“一百兩,少一分不行。”

被十三扶著融月一聽,嘶吼道:“你才花十兩銀子把我買來,卻要價一百兩!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這分明是坐地起價!

老鴇不為所動,對此刻沈默的少女道“吃穿用度,我可一樣沒少她的。如今,你要帶走她,總不能叫我虧本不是。”

“怎麽,女學生出門沒帶過銀子?沒銀子的話趕緊走,別妨礙我藏月樓做生意。”

女孩子上街,自是沒有帶著這麽多銀錢的道理。

周慕筠看她皺眉思忖的樣子,竟生出了幾分看戲的心態。想看看,她究竟會怎麽應對。

只見她自書袋裏掏出一只小巧的荷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到似有不少錢。素白的手掂量了幾下,突然轉向他。

“這位先生,借我二十兩銀子如何?”

☆、得寸進尺

一張臉笑意盈盈,攤開的掌心有幾絲頑皮。

周慕筠挑眉,與她對視。

“她弄臟了我的褲子,我為何要幫她?”

她並未退卻,將荷包裏的銀子全數倒出,將那只繡著晚荷的荷包塞進他懷裏。

“喏,荷包賣你,二十兩銀子。”

如此強盜行徑讓他忍俊不禁,“強買強賣,姑娘這可不符合規矩。”

顧子虛聳肩,“救人性命,不講道理。”

方才還略帶寒意的臉,此刻掛上有些無賴的神色,更加靈動嬌俏。她仿佛吃定了他會幫忙,眼角帶眉梢,無不胸有成竹。

很久之後,周慕筠抱著小妻子偶爾想起她彼時義正言辭坑錢的模樣。

心道,原來這世上常說一物克一物,實在不無道理。

※※※

那時的他順其自然將荷包收起,終道:“十三,拿錢。”

老bao收了錢,爽快放人。 融月跪地對二人千恩萬謝。

天已近黃昏,青州城的晚霞適時垂落,少女滿足的側臉叫他許久不能忘懷。

然而,穹頂之下,藏月樓的絲竹繞耳,也藏不住她的得寸進尺。

“公子是融月姑娘的大恩人,好人做到底,融月姑娘傷勢嚴重,可耽擱不得呢。”

這是什麽話,還要照管她康覆不成!

周慕筠斜視她,“姑娘這是要得寸進尺?”

“是呀。”,她笑靨如花。

隨即看出他的不快,笑道:“公子也看到了,贖她出來,我已經拿出了全部身家。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貴,自然要多出力才是啊。”

周慕筠跟她杠上,“人是你要救的,二十兩銀子買你一個荷包已經是虧本買賣。接下來的事,怎能還要我負責?”

這頭犟驢!

若不是已經把哥哥的藥錢拿來救人,她也不會死皮賴臉求他。

心一橫,繼續游說:“可不止要負責。”

一旁的十三咋舌,“還、還要怎樣?”

“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方才我花了八十兩,而你家公子才花了二十兩,還買走了我的荷包。現在我把這七級浮屠讓給你,算起來,你家公子怎麽著都是賺到了。所以,請大夫照顧這位姑娘的同時,先生還要另給我三十兩銀子。”

周慕筠聽她這一番歪理,不禁失笑,自己從未像今日一般為這些不相幹的事情耽擱。本想拒絕,恍神間看見一抹熟悉的背影拐過街角。

話鋒一轉,“這些我都答應你,不過,我二人初來乍到,姑娘可否先帶我們尋一處下榻,然後從長計議。”

子虛雙眼發亮,“當真”

“當真。”

這是什麽情況!

十三簡直要發瘋,“二爺,大人他......”

周慕筠遞過去一個眼神,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十三了然,遂叫了人前去打探那個背影。

可即便如此,今日二爺的舉動也忒奇怪了些。

讓人堵住去路,弄臟了褲子,白花了二十兩,阿不,是五十兩銀子撿了個麻煩回來,竟然沒有生氣,反而興致勃勃全然不顧大人的急詔。

十三偷偷朝對面的女子看去。那人扶著跳樓的女孩子慢慢向最近的客棧走去,身形比之毓真小姐還要瘦弱幾分,遠望去,並無甚特別。

而他一向清貴冷淡的二爺,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不時聊上幾句。

十三垂首哀嘆,他不懂。

☆、唯一

對周慕筠來說,成長是一條寂寞的路。

他總是自顧自埋頭走著,聽不見四面八方的聲音,看不見別處的人事。

在他眼裏,這世上的事情,只有兩種。

他在乎的,他不在乎的。

有多簡單,就有多孤獨。

他不曾想過,在猝不及防的某一日,他會愛上一個姑娘。成為他戰戰兢兢的生命裏,唯一的與眾不同。

她沈默時眉眼涼薄,像極了另一個自己。同她在一處,心裏有難得的從容。

她似乎很輕易就能看見他,那個被他隱藏在心底的男孩子。

膽怯,倨傲,過分早熟,力不從心的疲憊。

命運很公平。

就像他也能看見她心裏的小姑娘。

故做冷靜,善良,偶爾賴皮,散淡且慵懶。

似乎就在那一瞬,周慕筠第一次有了想要同另一個人攜手走下去的念頭。

*****

那時候,他以為的愛戀,是不顧一切得到她,得到她的餘生。

*****

安置好融月,天已全黑。

月色伴著潮汐升起降落,這一日恰是十五。月很滿,銀灰色的玉盤掛在空中,澆灑下零落的清涼,

青州城的夜,塗抹著瑣碎溫柔的詩酒煙塵,街上是絡繹的車馬行人,兩側是不滅的燈火通明。擁擠,實在,周慕筠在這老酒肉菜的生活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身畔是她小小的身子,低頭默默行走。

他問她,“你既然早已打算救她,又為何要同她說後路艱難,弄不好,豈不打擊她離開藏月樓的勇氣?”

她從路途的虛空中回過神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這道理我懂。佛亦無法普度眾生,人只能自救。”

“藏月樓這地方,都是些無依無靠的女子,她既有勇氣想要離開。我也希望,她早些知道世事艱難,到時有了準備,也不會太快被未來的困處擊倒。”

正如她所言,如今這世道,何處不是藏月樓。

她到是想得很周全。

周慕筠閃神間,一輛疾馳的馬馳飛奔而過,一個激靈,本能伸手將她攬過。笑道:“顧小姐,很有憐憫之心吶。”

她原不想應和他的調侃,探頭見著燈光下那人豐神俊朗。這個相識半日的陌生人目光灼灼,一時竟被微微迷惑。

忍不住心裏啐了一口,顧子虛,你也有被面皮蠱惑的一天!

喟嘆道:“不是憐憫,是羨慕。”

“羨慕?”

她聲音低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去追逐自由的。”

行走間,頭頂的燈光打在她落寞無言的額上。她的聲音透過夜晚嘈雜的風沁進心裏,撞開一道柔波。

“你沒有嗎?”

斜睨他。冷笑道:“何止是我。蕓蕓眾生,恐怕也只有如她一般煢煢孑立者,才可無所顧忌地來去。”

“先生莫怪我言語沖撞,似你我二人,恐怕放不下的東西太多,註定尋不到遠方。”

他莫名的不甘心,“真就沒有兩全之法嗎?”

兩全?呵。

她停下,目光直直看進他眼裏,望月之下,靜謐蒼涼。

“這世道哪裏還有機會獨善其身?自由很奢侈,放不下,就得不到。”

☆、蘇念卿

周慕筠回到客棧,十三正巧帶著一人前後腳進門。

“二爺,餘少爺到了。”

周慕筠看向十三後頭失魂落魄的男子,皺眉問道:“仲席,果然是你。你不是跟著姑丈在杭州上任嗎?怎麽會在青州”

餘仲席此時搖搖晃晃的,嘴裏流出破碎的話語,雙眼無神,似完全沒聽見他的問話。衣衫松垮,看上去幾日未曾梳洗,辮發散亂,行屍走肉一般。

周慕筠吃了一驚,“十三,這是怎麽回事?”

十三將餘仲席扶到軟榻上坐下,道:“餘少爺是在酒館找著的,找到的時候已經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路上斷斷續續好像是說在找什麽人......”

“找人?”

“是,好像還是個女子。只聽得餘少爺喊著一個叫‘蘇念卿’的名字。”

蘇念卿。

軟榻上的餘仲席聽到這個名字,又睜開眼,顫巍巍站起來叫道:“念卿,蘇念卿,你出來,出來啊......我再也不會,不會丟下你......”

說到後來,幾經哽咽。六尺男兒,淚如雨下。揮舞著雙手,眼看就要沖向門口。周慕筠趕忙和十三一道將他攔下。

鬧了一陣,好幾日沒有休息的餘仲席終於支撐不住伏地而眠。

周慕筠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好友,他是逸群之才,何曾如此狼狽!

掩門出去,對十三道:“看樣子,咱們真得在這兒多待幾日了。給老爺發封電報,就說會晚幾日到。順便去查查,那個蘇念卿到底是什麽來歷。”

“那,融月姑娘怎麽辦?”

周慕筠跨進屋子,解開西裝恰好摸到那枚荷包。

因笑道:“繼續請大夫來瞧,答應了人家不能食言。咱們在的幾日裏,好好照看著。屆時要走了在另說。”

“明白了。”

※※※

所幸那蘇念卿在青州城似乎名聲很大,十三沒花多大力氣就打聽到了。

周慕筠才剛起身,十三已將身世來歷打聽清楚。

“杭州人氏,三月前來到青州城。在藏月樓唱評彈,據說這位蘇姑娘生的美若天仙,一曲評彈聲若黃鸝,唱腔優美。才來第二日登臺演出就獲得滿堂彩。又說攢文作詩無不精通,青州城不少文人雅士競相出價想要成為蘇姑娘的入幕之賓。”

“可這位蘇姑娘卻執意賣藝不賣身,拒絕所有請求。還定了個每七日演出一回的規矩,而她每次演出,也必定座無虛席。還有人將其比作南塘蘇小小,青州城就連市井之徒都能說上幾句她的傳聞。”

“可知她因何來青州?”

“這,無人知道。據說當初,那位蘇姑娘是倒在了藏月樓門口。老鴇見她姿色不俗才將其收留。醒來後絕口不提來青州的原因。世人只道是其身世飄零,故流落至此。”

周慕筠聽了個大概,既是從杭州而來,恐怕與仲席確有糾葛。

周慕筠點頭,“也罷,等仲席醒來再作打算吧。”

“是,二爺。樓下備了早飯,先去用飯吧。”

糯米團子剛上桌,門口進來一個少女。同昨日一樣穿著闊袖的校服,斜跨著書袋子。桃之夭夭,粉面如梨。

破開晨霧逆光而來,腳步輕盈,身段溫柔。

周慕筠放下筷子,迎著屋外初生的旭日

溫言道:“顧小姐來得可早。”

☆、餘溫

子虛在他對面坐下,隔著四方桌上琳瑯的早點。

“這麽早,打擾周先生了。”

周慕筠倒了杯早茶推到她跟前,客棧裏的普洱年份尚淺,一沖開,濃重的茶味立即彌漫開來。

“無妨,顧小姐有何事?”

子虛一仰頭,對面的男子春衫瘦著,眉如墨畫,此刻淡淡笑著,涼玉一般。

這是個漂亮至極的男人,隔著裊裊茶煙,只看得見他臉上深夢一樣的遙遠質感。

她還能清楚地記得昨日他被融月抓住褲腳時,幾乎是毫不猶豫就要轉身的。通身散發的“生人勿進”的冰涼氣息似乎還近在眼前。

而現在,眼前的男子卻是溫潤的,怎麽看來,都是良善的。他的表情幾近完美。

沒有不耐,沒有不甘,沒有親切,甚至,看不見憤怒。

子虛呼出一口氣,手伸進書袋子摸出用紙包裹著的糕點遞給他。

“昨日回家後,想起白天種種,為自己的蠻橫深感慚愧。思前想後,還是想向向周先生略表歉意。這八寶糕做早點再好不過了,還望周先生接受小小心意。”

周慕筠接過,手心還能感受到淡淡的餘溫。

“其實不過舉手之勞,顧小姐不必客氣。說起來,周某到時很佩服顧小姐的勇氣。畢竟素不相識,周某若是心術不正之徒,顧小姐豈不所托非人。”

子虛拾起杯蓋輕輕撥動盞中的茶水,杯蓋上的水滴落在桌面上。食指蘸著無意識在桌面上劃拉幾筆,垂眼道:“若當真如此,也只好認了。”

說罷蓋上杯蓋,眼前的霧氣頃刻消散。

凝視他,“所幸,先生並非惡人。是子虛之幸,更是融月姑娘之幸。”

周慕筠但笑不語。她果然不是會後悔的人。

打開包裹的紙張,露出裏頭排列整齊的八寶糕,八塊精致小巧的糕點在掌心發著熱氣,鮮艷誘人,香氣撲鼻,令人食欲大開。

“糕點很香,顧小姐有心了。”

“周先生不嫌棄才是,融月姑娘還煩勞先生照顧。”

“此事,正想與顧小姐商議。”

“哦,請說。”

“周某只是途徑貴地,不日便將啟程回鄉。況且周某身邊都是粗野蠻夫,照顧一位姑娘實在有諸多不妥之處。然,周某昨日答應了姑娘會盡心照顧,此番也必不會推脫。”

“只是不知道顧小姐是否願意屈尊照顧融月姑娘?你放心,銀錢藥材都有周某出。”

原來是這事。

自虛心裏明白,昨日賴上他,實是形勢所逼。他有此要求並不過分。,因笑道:“先生肯做到此已是仁至義盡,有此想法也是合情合理。日後就由子虛來照料融月姑娘痊愈即可。”

“現在,我想去看看融月姑娘,不知道是否方便?”

如此自然,皆大歡喜。

“顧小姐請便。”

又對十三道:“帶顧小姐去那位姑娘房裏。一會再請大夫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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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虛進到房裏,融月正睡著。

許是進門有了動靜,未到跟前融月就醒了過來。看見子虛,激動地想要起身道謝。

被制止後,淚眼道:“小姐,謝謝,謝謝你。謝謝小姐救我一命。融月無以為報......”說罷竟作勢要磕頭。

子虛忙攔住她,“我這裏不興這個,你快躺下,養好身體去找你的親人才對。”

話到傷心處,融月又開始落淚,“我哪裏還有什麽親人,娘死後,爹爹就娶了後娘。有了弟弟後,後娘怕我搶了弟弟的口糧,就把我賣到了藏月樓。現在回去,也是自尋死路啊......”

想起自己的身世,床上的少女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一時淚如雨下。

子虛以往也不曾見過這境況,只得輕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當心身體最要緊......”

自小偷溜到府衙看爹爹辦案,這種事也見過不少。可當真遇上,感受畢竟不同。心裏的憐惜又多了幾分。

☆、金釵不覆

“那你可還有別的親戚?”

“沒了,都沒了......前年發大水,餓死的餓死,沒餓死的,誰家也不願意再多一張嘴吃飯啊......”

“那你打算怎麽辦,傷好之後,可有去處?”

融月不語,只低頭痛哭,當時只一心想要逃離藏月樓,卻不曾想過以後。如今,確實不得不做打算了。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倏地擡頭盯住子虛。

“小姐,您是活菩薩!您再幫幫我好不好?求求您,再幫我一回好不好?求求您!”

子虛似乎有有了點眉目。

問她“你想怎樣?”

融月狠狠抓住她的手,子虛被她捏的生疼。

“小姐,你要了我好不好。我什麽都會做,什麽都能做,讓我做你的丫頭好不好。我只求有口飯吃,小姐,好嗎?”

子虛從沒見過這樣被渴望脹滿的雙眼,裏面即將破土而出的強烈期盼讓她震驚。

這雙眼沒有昨日的迷茫,今天的融月,仿佛一下子知道了想要什麽。追求的東西,也變得越發明確。

活下去,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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